ドリミSS集中-7

 

 

 

 

 

 

 

Nobody Knows(虎淺)

 

  今年也沒能趕上滿月。

  虎澤一生總在無意間望見又大又圓的月亮時才猛然一驚,常常是情況不允許便錯過時機,但若能勉強趕上,他會手忙腳亂地抓起手機笨拙地操作,費時幾分鐘傳出一個附帶模糊照片的訊息。不管時差,不管目的地,無論等待時間多長,電波訊號的另一頭都會傳來如往常般不溫不火,帶著小小調侃的回覆。

  就像月亮一樣。那是潛意識的聯想,反射性的動作,因為抱持的別有用心太少太少,以至於發現自己其實抱有意圖時,一生難得慌了手腳。滿月早在一星期前離開過了,外頭掛著被雨霧遮掩的下弦月,只有人工的路燈暈黃映著窗簾上的日式山水畫。他以右手撐著床鋪,床單細緻柔軟的觸感有些陌生,但卻是屬於對方──屬於淺霧巳影的領域。

  一生現在正大咧咧地踩在界線上,這通常是巳影才會做的事,但即便能輕易煽動他人,當自己成為接受的那方,情況便會完全改變。巳影在彼此鼻尖幾乎要互相碰觸的距離內愣愣地看著他,雙眼微睜,長而濃密的睫毛在眨眼的零點一秒間將銀色的瞳藏起,下一秒他又清楚看見自己因緊張而有些僵硬的表情映在對方的虹膜上。

  一生下意識移開視線,見到巳影光裸而顯得有些纖細的頸子和滑動的喉結,不禁吞了吞口水。巳影有什麼想說,他也有話想說,很難得他們竟彼此都在斟酌。這對以往總是直球勝負的自已來說十分少見──不,或許正因為對象是巳影他才總能直白地表達,那是他看起來輕浮卻無比可靠的室友兼搭檔,也是可愛的後輩。對呀,巳影很可愛。上次自己不小心說出口時巳影是怎麼回的?啊啊,對了,「會開這種玩笑的只有寮長你吧」。

  這當然不是玩笑。一生非常認真,但同時也覺得若只有自己察覺巳影難得的一面,那倒也不壞。

  這麼想著他又湊近巳影,對方像是突然意識到該警覺般伸手推開他的肩膀。等等、寮長。不等最後一個音節落下,一生抓住巳影推開自己的左手,放到手心裡用兩掌心包覆。淺霧。他喊,頓了頓又把本來想說的抱歉吞了回去。其實只要掐指一數就能知道,這短短一年間他幾乎從沒來得及,總是在皎潔的滿月下匆匆而過,回過頭來月向又從新月開始輪轉。而本來待在原地的人,或許已準備起身離開了。

  巳影沉默地看著他,一生盡己所能在極短的機會內斟酌字句,然後做足準備抬起頭。那聲給自己勇氣與覺悟的呼聲讓巳影失笑,淺淺的弧留在唇邊和眉眼間。一生靠近,輕輕在那偏涼的唇上啄了一下。

  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烏雲散開,再次睜開眼時,一生又在巳影眼中見到皎潔的銀白色月光。來不及說出任何識相的情話,下唇就被反咬了一口,他痛得皺起眉,巳影則露出惡作劇成功般的得意表情。

  就像以往一樣,就和以後一樣。

 

 

 

 

 

 

 

 

 

 

 

 

 

 

鹽味棒棒糖(くまみか)

 

  「みーちゃん。」

  「……。」

  「みーちゃんみーちゃんみ~~~~~~ちゃん~~~~」

  「有什麼事嗎會長。」

  巳影面帶微笑,從手機上抬起的視線卻和漸漸變涼的天氣一樣冷冽。然而已被這眼神刺過無數遍的凜太朗早就練就了無人能敵的厚臉皮,即便對方只是被自己吵到受不了,只要得到回覆,他依然能在那模糊不清的界線上大肆舞蹈。

  「みーちゃん來,啊~~~」

  順便來個華麗的地板動作。

  凜太朗半身壓在會議桌上,伸長了手將棒棒糖遞到巳影面前。那是他昨天從夏威夷帶回來的土產,熱帶水果系列棒棒糖限定款,清爽海鹽椰子味。巳影不可能不知道──不,應該說被同房室友興奮地轟炸個三天,即使不想知道也只能強迫接受。

  巳影看著唇邊早已拆開包裝紙的棒棒糖,細眉都皺了起來。啊啊就是這個,這個煩躁到不行的表情。凜太朗最近偶爾會懷疑自己是M,但世界的神不管是S還是M都能輕鬆駕馭,所以一點問題也沒有。

  「你想怎樣?」巳影的口氣很差,而凜太朗聽了只是疑惑的歪頭。

  「嗯?沒怎樣啊,只是想送みーちゃん禮物。這是三天前猜剛推出的限定口味喔!」

  凜太朗愉快地說著,手舉著也不怕痠。巳影皺著眉思考幾秒,然後露出像被迫在三秒內進行全世界股市動向的整年度分析那般疲憊的表情。

  他張開嘴,就著凜太朗的手咬下那根無辜地成為籌碼的棒棒糖。

 

 

 

 

 

 

 

 

 

 

 

酔いどれ(虎淺)

 

  一生送的酒杯是傳統的蛇目紋。清透的熱燗注入酒杯後還能見到杯底一圈圈的色紺色花紋。說好聽是經典,直白點就是平凡無奇,然而作為巳影成年後嘗試日本酒的契機也足夠了。

  從米白毛衣袖口探出的十指被外頭的寒氣凍得有些僵硬,碰觸杯壁時溫度一點一點從指尖滲透血管,他就著杯口啜飲,辛口的酒液入喉,刺激舌頭與口腔黏膜,卻也讓身子漸漸暖了起來。巳影也喝甘口的酒,但更偏好辛口一些,或許是因為酒後特有的餘韻,又或者是純米釀造特有的香氣,他沒有仔細想過原因,畢竟也從來沒有人問過他關於酒的嗜好。

  成年後他還沒有與一生喝過一次酒,歌舞伎的新星現在可是人氣正夯的大忙人,行程湊不上,巳影當然也沒主動和一生提起,只是在少得可憐的幾次訊息來往中,偶爾興致一來他會拿出酒杯小酌一番。

  今天也是一樣,但又和平常有些不同。巳影再次往杯中注入透明如水的酒精,放在手邊的手機突然亮起來電通知。他看了看上頭顯示的時間,分毫不差。

  於是在陳舊的過去與嶄新開始交錯的零點零分,他一邊感嘆今年自己也沒能下定決心換掉手機號碼,一邊滑開通話鍵,迎接電話另一端元氣過頭的新年祝福。

 

 

 

 

 

 

 

 

 

 

 

 

Grimm Tales(仁+凜太朗)

 

◎含有二部三章劇透。

 

 

  那些他從來不曾忘記的過往細節,最近時常出現在夢裡。

  每回見到小時候的一生與比他們大一點點、實際上仍是小孩的凜太朗,仁總能清楚知道自己正處在夢境中,而由於大腦在睡夢中仍清楚地思考,即便依照作息規劃早早就寢,還是無法好好消除連日的疲憊。

  仁在食堂門口與千鶴道別,獨自一人前往一般參加者與學生聚集的大禮堂。凜太朗自由過頭的開場演說在他繞到舞台右方的準備側時已經進行了大半,一旁的針宮正因為演說內容與腳本大相逕庭而猶豫要不要及時挽救,這些一如往常的景象,不知不覺已經佔了學生生活的大半。他將視線收回,選了個不會影響文化祭委員們的動線,卻也不至於太隱蔽的角落,倚著木牆等待。

  無時無刻都不能停止思考,然而在停下腳步時,思緒中運轉著的大小事便會一同清晰地湧上腦海。財團的營運方針、下周的商業聚餐、文化祭的各項活動等等,而在這些急切而重大的事件面前,永遠都存在一個無法解釋的例外。

  仁回想起昨天的夢境,或者該說是回憶。在凜太朗帶著他們成功翻牆進入東雲學園之前,他和一生其實曾自己嘗試過一次。那是當時仍畏畏縮縮的愛哭鬼一生第一次提出的冒險計畫,仁至今仍記得他們站在高聳的鐵門前握緊拳頭時手心的汗。

  那一次他們沒有成功,但一個星期之後,凜太朗帶著他們溜進學校,埋下那個時空膠囊。

  「仁ちゃん久等啦!」

  仁睜開眼,面前的凜太朗正歪頭眨著眼衝著他笑,他甚至還能見到對方束起的瀏海上固定用的黑色髮夾,以及頭頂僅有一個的髮旋。

  「不會,致詞辛苦了。」

  「嗯,那就走吧!」

  凜太朗華麗的轉身後往外走去,他便起步跟在後頭,禮堂的人潮緩慢而洶湧地向外移動,他們抄了近路,很快就來到人聲最鼎沸的攤販街。七彩絢爛的珍珠飲品,香氣逼人的熱騰騰小吃,以及混雜了招呼聲的大音量流行音樂,即便是如此熱鬧的環境,兩人一到來便自然成為視線焦點。前方的凜太朗甚至在他不注意時手上就多了珍珠奶茶和韓式炸雞。

  回過頭來的凜太朗指指不遠的攤位,眨眼給他暗號,仁也只能苦笑著點點頭,看著對方先一步跑到隊伍的最後頭。他又走到一旁等待,看了錶確認時間,想必千鶴現在正盡忠職守地進行他方才交付的任務。

  在仁所知的人選中,沒有人比千鶴更能勝任了,所以即使動機是如此狡猾,他也毫無猶豫地下了這個決定。

  沒有人比千鶴了解淺霧巳影,就像沒有人比自己與凜太朗了解一生一樣。

  這是多麼自負的認知,卻也是不證自明的事實。從一生那聽到他把自己的身體狀況告訴巳影時,仁只能用幾秒鐘的沉默來掩飾心中的動搖,之後他向凜太朗報告這件事,於是構成了今天中午在食堂的談話。

  巳影是聰明人,想必清楚知道他們的意圖。但仁還是對於大部分時候沉默以對,把「交涉」全權交給凜太朗的自己感到一絲絲困惑。對一生來說自己是勁敵、是認識已久的兒時玩伴,而站在這些位置上的「龍崎仁」當然有許多沒辦法開口說的話,那些只能交給凜太朗來做。

  他有自信能治好一生的病,也有覺悟要與對方一起長久走過接下來的人生,巳影認為現狀只是在拖時間的想法也令他無法苟同。但是,難道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嗎?難道沒有其他的方式,讓他……讓一生能在剩餘的人生中,自由地與他人相遇,為他人做選擇。

  直到凜太朗跑來用手肘撞了撞他的手臂,仁才發現自己盯著手錶出神。他把手重新插回制服褲子的口袋,凜太朗則把咬了一口的七彩起司熱狗拿到他嘴邊。

  「這個在韓國超~~~~流行的喔!剛剛只顧著震驚起司拉長得像跳繩忘記拍照了,害我又跑去重排一次隊。仁ちゃん也吃吃看啦,跟凜太朗分一半感情好不會散! 」

  「哼,說的也是。知道現下的流行食品對餐飲部門的營業或許有幫助。」

  仁說著便咬下裡頭包滿濃厚起司的金黃熱狗,融化的起司的確能拉得很長,他伸長了手臂,有技巧地將剩下的起司捲進口中吃掉。

  「仁你太厲害了!」凜太朗看了不禁拍起手,「話說我也買了一生的分,等一下拿給他吧!」

  「這起司能拉得那麼長,一生絕對會吃得手忙腳亂吧。」

  「哈哈,絕對是啦!記得第一次吃糖葫蘆的時候,他也吃的嘴邊全都是黏黏的糖漿,真是MKT,超級可愛到受不了!」

  凜太朗說著又邁開腳步,仁這次走在他的身旁。看吧,這些只有三人知曉的過往回憶,向他人談起也了無趣味,頂多只會成為夢裡清晰的情景。

  因此他們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Rem Sleep(虎淺)

 

◎含有二部四章劇透。

 

 

  虎澤一生在墜落的錯覺中驚醒,猛地睜開雙眼後見到的是熟悉不已的天花板,花了幾秒意識到自己正位於寢室的臥床上,他才發現自己的呼吸急促地彷彿剛開始奔跑不久。房間內很安靜,竹簾擋住大半陽光,僅有幾縷光絲落在木頭地板上。一生坐起身,抹掉在即將入冬的季節中顯得異常的額頭薄汗,環伺寢室閣樓。隔壁屬於淺霧巳影的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設於床前的大螢幕一片漆黑。

  確定房內除了自己沒有其他人,一生深深呼出一口氣。他悄悄撫上自己的左胸,裡頭的臟器穩定地舒張、收縮、舒張、收縮,輸送血液與氧氣。彷彿要將這節奏刻在腦海中般,一生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的是方才於夢中下墜的景色。

  嚴格來說那並不是夢,但的確是在夢中發生的事。金黃橘紅的雲海、高聳的危樓、缺角的地磚、生鏽的欄杆扶手,曾聽有人說過終末之前的景色最為美麗,一生直到現在才朦朧地意識到,那或許正是什麼要結束之前的風景──他和巳影之間的「什麼」在那一天結束了。

  踏出的腳步踩空的瞬間他很驚慌,但衣領狠狠勒住頸子的疼痛與巳影的雙眼立刻讓他忘了恐慌與害怕。看似比自己還要纖細的手臂緊緊地、緊緊地抓住制服的領口,皺起的劍眉與咬緊的牙關是那麼拼命,一生自認對巳影鮮少的表情變化掌握甚熟,但卻是第一次見到對方這樣的表情。

  雙腳懸空的感覺令人心涼,但總比兩個人一起掉下去的好,反正──他沒有說出口的後半話語仍被巳影讀了出來,然後勒緊的呼吸變得順暢,伴隨著巳影平淡吐出的詛咒他掉了下去。

  墜落的時間比想像中還要長,一生甚至還感受到地心引力帶來的急速產生的風壓,讓夕色雲海變得亮晃晃且轉瞬流逝。原來是這樣啊,他想,說出那些巳影口中樂觀過頭的好聽話時他都是真心的,但也是真的想透過這些話說服自己。

  不過,直到最後仍下意識朝自己伸出手的巳影,真的很溫柔。


  那天之後一生幾乎每晚都會夢見下墜時的景色,有時候是在27 club的高樓上,有時候是宿舍陽台、賣場的挑高天臺,甚至校舍的頂樓。由於本來就淺眠,一生睡覺時常常做夢,不過連續做了那麼多天類似的夢,怎麼想都覺得不太妙。醒來後疲憊總是從背脊開始壟罩全身,但神奇的是一生並不覺得害怕,要說的話是有一點困擾吧,畢竟墜落前總是得見到巳影既像孤注一擲,又像是放棄似地丟出所有手牌的眼神。

  今天是在27 club,昨天則是學校頂樓,前天……一生從床上起身,換下睡衣後走進浴室。他刷著牙一邊扳著手指數著,還沒數到五就先放棄了。分析出現了幾個類似狀況又如何?若最重要的「現實」仍然停滯不前,再多的夢境演練也派不上用場。一生靠近鏡子看著比昨天又明顯一點的黑眼圈,正想著明晚的演出要怎麼用妝來遮掩,外頭就傳來門鎖轉開的聲音。

  「淺霧!」

  一生急急忙忙走出浴室,嘴裡還充滿牙膏泡泡,喊出的名字有些含糊不清。穿著皮外套的巳影手上拿著安全帽,看來是一早就與女朋友兜風去了,聽見一生喊他後抬起頭,然後瞇著眼牽起唇角。

  「寮長,泡泡要滴下來囉。」

  一生聽了連忙用手接著又跑回浴室,漱好口後又疾步走出來,巳影正脫下外套要往衣架上掛。

  「歡迎回來!」

  「好好我回來了。有什麼事那麼急?」

  「其實也不是很急啦,」一生頓了頓,舉起手抓了抓後腦勺,「今天天氣怎麼樣,比昨天冷嗎?」

  「嗯......都差不多?但天氣預報說晚上會變冷變乾燥的樣子。」

  巳影邊說邊拿起手機查詢,然後把顯示氣象預報的螢幕遞到一生面前。

  「這樣啊,謝啦!晚上帶妝排練時要多注意保濕才行啊。」

  「對啊,畢竟演員最重要的就是臉嘛。」

  「你就不能換個說法嗎淺霧。」

  一生苦笑著說,巳影沒有再多回什麼,拆了棒棒糖後把綠色的糖球放進口中,視線再度回到手機螢幕上。一生跟著在巳影的身旁坐下來,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開關,綜藝節目的談笑聲頓時填滿了忖度時的空白沉默。

  一如往常的打招呼,一如往常的談話,偶爾說幾句無所謂的玩笑,彷彿一星期前的事從未發生過般平常的現況,卻已經是一生唯一能做的了。墜落後他被強制登出,從夢中醒來時頓時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身體比理智還要早一步開始全力奔跑、到處尋找,最後才把巳影帶到台前。這就是遵循本心的感覺嗎,一生在校門口見到正要離開的巳影時第一次這麼想,比起裝作一切都沒發生,或許還有其他更能體貼對方的作法。

  但是他想要活得再更久一點,而如果可以的話,接下來的人生也想與巳影一起過。

 

  「欸~寮長對這種的有興趣呀。」

  聽見巳影的聲音,一生才回過神來,跟著望向電視螢幕。本來的解謎綜藝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變成了荒廢宅邸的探險特集。

  「什麼?!不、不是啦剛剛明明不是在撥這個啊?!」

  「這個房子我還沒去過耶,下次一起去?」

  「恕我拒絕!」

  一生在巳影的調侃中慌忙把電視轉台,切到動物生態頻道才鬆了口氣。他看著心情似乎變好的巳影,想起被好好收在制服外套口袋中摺得平整的糖果紙。97%落選的機率對他來說已司空見慣,但這種「平常」其實一點也不平常,這是他最近才發現的事。

  若是把抽到的那張糖果紙遞給巳影,他會收下嗎?

  或許會露出和那天在天台上被自己斥責時一樣的笑容吧。但那樣也好,那樣就好。